人性弱点之二:把苦难当作荣耀
记得小时候,村里如果有人死了,必先停灵两天,并通知四方亲友。在这两天之内,无论远近,接到通知的亲友都将赶来。如果不来,死者的亲属将从此视对方为陌路。来的人必带三样礼物:一是一捆纸钱,给死者的;二是一匹布,给生者的;三是两挂鞭炮,一挂进门的时候放,以宣布“我来了,以后可别不待见我”,一挂追悼会的时候放,估计也是为了告诉死者“我来了,以后可别不待见我”。
待到第三天早上,把死者装进棺材,用木杠绳子把棺材捆扎好,由八个男人抬往坟地。这八个男人叫做“八脚”,由村里力壮的男人担任。“八脚”很容易让人联想到“八抬大轿”,算是给一生卑微的死者最后尊贵风光一回。这风俗应该自古有之,不知道那些真正坐八抬大轿的人怎么就不忌讳,竟然不禁止这种不吉利的模仿行为,以至于延续至今,这也算是一件怪事。
抬往坟地的过程是缓慢的,肃穆的。亲友以及同村的人都会跟随。亲友送的布,会贴上一张长长的纸条,注明亲友的姓名及与死者的关系,按与死者的亲疏远近依次挂在竹竿上,由两个人抬着也一起跟随。另外还有三件事以壮声威:一是亲属的哭声,务以震天为要;二是亲友们送的鞭炮,此时派上用场,一路放去;三是两个人敲锣,用的是一种特定的节奏。通过这三件事,替死者最后一次向四邻八乡宣告“老子死了”。
但也并不一直热闹下去。走到半路就会停下来,准备开追悼会。开追悼会的程序与婚礼相似,也是一项一项地来,只是一个最后入洞房,一个最后进坟地。比如第一项,领导讲话,多半是村长,以确认死者虽然死了,但并非孤魂野鬼,依然是有组织的鬼。最重要的是“致悼词”。而悼词的内容,则是以历数死者的人生磨难为中心,越可怜越好,务让现场的人落泪甚至痛哭流涕为要。如果悼词并没有让大家伤心,葬礼就是失败的,其它方面做得再体面都无济于事。因此悼词的创作者便是葬礼中最重要的角色,往往都是由村里文笔最好的人担任。
但好文笔也有时候不济事。如果死者生前并没有受过什么苦,活得逍遥自在,再好的文笔也涂抹不出悲伤。好在那时候死的人,至少都有差点饿死的经历打底,这就不会差到哪里去,所以葬礼不成功的可能性不大。
致完悼词,就意味着葬礼的结束。去坟地的后一半行程,基本上草草完事。送殡的亲友收了眼泪和哭声,嘻嘻哈哈地返程;鞭炮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放,锣也懒懒散散地敲,“八脚”也攒足了劲赶路,只想着尽快送到坟场埋了。这就总给我一个感觉:原来葬礼的那么多繁文缛节,其主要目的,只是为了把亲友们要挟前来,向生者布告死者生前的苦难而已。
其实还不仅仅只是悼词。停灵在家的两天,只要有亲友前来,一踏进门,就必有人哭灵迎接,亲友便在哭声中在死者遗体前烧纸磕头。哭灵的人一边哭,一边历数死者生前的苦难,如唱歌一般,堪称一门艺术。而哭的人,多半是死者的女儿或姐妹。她们的哭诉流畅而有韵味,多半时候比葬礼上的悼词更有感染力,让人怀疑是否早就偷偷打了草稿,背得滚瓜烂熟了,一直盼着显摆出来,着急这老东西怎么还不死。如果没有女儿或姐妹的,这一关便显得冷清,苦难少了向人艺术化展示的可能。女儿要承担这一重大使命,大概是虽然普遍重男轻女,但女人也并没有灭绝的原因。
不可思议的是,中国人向来爱面子,活得那么惨,本应该是羞于让人知道的,可是人们不仅不觉得羞于启齿,还在死后最后一次隆重地向所有认识的人宣示,不听还不行,一点也不保守秘密。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:在中国人心里,苦难不是耻辱,而是荣耀。
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,人们并不害怕苦难。那些经历过苦难,比如饥饿,迫害等等的人,会经常向别人诉说,但你并不能从他们的诉说中感觉到任何愤怒、痛苦、恐惧和反思。他们的语气里往往透着得意和兴奋,充斥着那种“我的经历你没有”的优越感。苦难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资本,是人生的丰富性,是死后可以用来感动别人的法宝,这是人生的所有意义。
或许是因为太弱小,无力积累功绩,所以只好积累苦难,以充实自己的人生。唯有如此,人生才不至于一片空白,不至于让自己的葬礼失去了隆重。也因为如此,人们潜意识里是欢迎苦难的。当有人提醒有可能过去的苦难会重来的时候,人们多半是不在意的。他们嘴上说“不会的”,心里却实实在在地期盼着。因为如果不是在期盼,如果内心有恐惧,那一定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,早作预防的。
当然,并非所有人都这样。也有许多人,葬礼上是以功绩而不是苦难为荣耀的。在他们的悼词里,历数的是他们的功绩,而不是苦难。至于在他们的那些功勋里,制造了多少森森白骨,在他们的英明决策里,制造了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,那都是不重要的。
于是世界就如此奇妙地达到了和谐。苦难者以经受苦难为荣耀,苦难制造者以制造苦难为荣耀。他们相互成就,彼此都功德圆满。每个人都实现了自己的愿望,可以算是人间天堂。